——哎呀真是少见啊，客人吗？
什么？想来找我问问以前的事？哈哈，好啊，这副老骨头已经很久没和人聊天了。想知道些什么？
七十年前的经历？嘛也是呢，那可是个你们这代绝对想象不到的年代哦。
今天难得的宁静呢，那我来讲一个，没那么热血的故事吧——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跟着一个小部队在四/川的林子里巡查。你也知道，这地方山多林多树多，那时又是夏天，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就在蝉声的陪伴下守在这片密林中，防备着鬼子们的偷袭。
那时候已经是四四年了，距离打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洋鬼子也来帮咱们去打日/本鬼子，高层们说那是情况开始好转了，鬼子们渐渐不行了。
依我看啊那就是狗屁话，天天还不是照样飞过飞机照样听到枪声。鬼子的飞机在上面一扔就是扔好几个小时的炸弹下来一直炸，发疯似得炸个不停，一阵轰炸下来漫天都是硝烟味，房子啊树啊烧的烧倒的倒，地都是塌的。来不及躲到防空洞去的人就那么”轰“一下的没了。好运气的还能留个全尸，不好运气，那个场面就不说了，怕吓着你。
平民天天担心受怕不好受，我们军人也是不好受。每次出征和回来的人数总是不一样的，昨天还在和你一起聊天的同伴说不定明天就躺着盖白布回来了。战争是什么？战争会死人的，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打下去，跨过同伴的尸体那样的打下去，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还好自家的地盘自己人熟悉，四/川的山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托这个得福，我几年下来算是运气好的，活下了。
说回来那天，小部队一共十五人吧，派出去侦查的，我是个通讯员，当然也得一起跟着通报。小部队的都是老兵，我年纪最小，大家都是喊我“小王”“小耀”那样的。跟他们呆久了，也就熟悉了，十五个人就那么在密林之间穿梭，提防着鬼子的军队。
走累了，我们一群人就在几棵树下面休息聊天，听他们吹嘘着以前自己奋勇杀敌的事迹。
突然树上面的李二哥让我们别吵，有东西往这边来着。李二哥爬树功夫了得，眼睛又毒，总是可以老早就发现其他人的行动，他那么一说，肯定没错，我们纷纷提起神来。我拿起通讯仪准备呼叫着大本营那边了。
沙拉沙拉的声音传来，十五个人各自躲在树上和草丛里面，都抄好家伙，要是打不过就逃。
果然是一队日军，人数三十多个左右，还都拿着刺枪，往着我们这边走来。队长给我们打了个手势，示意我通报大本营那边，其他人拖延一下他们。
我这位置挺安全的，而且看起来他们也没发现我们，我手脚利索的打起电波密码，队长也扔出了一个手榴弹开始干扰敌人。
突然的袭击让对面鬼子有点措手不及，一下子乱了阵形。我们看大好机会，掏起枪就是准备开打。
老兵就是老兵，从抗战初期就活到现在是不容易的，靠着地形优势硬硬是拖着了好阵子。大本营那边也发出消息表示收到赶过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一边躲着枪林弹雨一边我也扔了两三个手榴弹出去，我示意其他人我好了，准备撤退和大部队汇合。
这个时候队长都听我的，培养出来的默契不是盖的，大家慢慢的一边打一边退。尽管我们这边几个人都中了流弹，但至少十五个人都好好的没缺个胳膊没少个腿，很厉害了。我给受伤的队员做了些简单的包扎，便和大家一起逃跑。
也不知道鬼子是不是被我们惹怒了，吼着就不停地冲上来一阵密密麻麻的扫射。我们这边只是一个侦查部队，没带多少子弹和枪，开始显得有点狼狈了。
鬼子慢慢开始追到我们了，可是也不知道哪个白痴，估计是鬼子那边的白痴，杀红了眼居然扔了个爆炸极大的炸弹过来。
山是不能乱炸的，松软点的泥土一炸就塌，这是什么地方，树林啊。大树都刷刷的倒下，还起火了，我记得轰隆一声的地就塌下去了。此时也顾不得后面的鬼子军，突然的塌方让大家纷纷都胡乱躲避。鬼子军也呆了一下，纷纷逃起命来。一瞬间又是大石大树大火的打过来，我没理得上其他队员，跑起来时一个步滑就滚下陂了。石子和干树叶嗑的我全身上下都疼，我滚着滚着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好一会才恢复过神来。
粗粗的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泥巴，我赶紧找个树爬上去，向滚下来的方向遥望了一下，野火还噼里啪啦的烧着，听不见枪声了。我掂量了一下，应该是都散开了，不知道大伙有事没。
这时突然下起雨来了，我再看向天空，太阳不见了，乌云密布，按照出来的时间看，应该黄昏快晚上了。这时候优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比较重要。
我翻了翻背包，通讯仪已经坏掉了，应急食粮应该足够，现在应该撑过这个晚上，然后等明早去找回大本营。
我在附近搜索着，有个比较隐蔽的洞可以藏人，再做点掩护可以用来休息。只是我必须提防着在附近的那帮鬼子军，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被滚到这边来的。
妈的好的不灵丑的灵，我隐约听到了步行声音，我立马趴下，希望是友方。
是两个鬼子军！一个负伤快要走不动，另外一个也破烂不堪的样子，枪都没了。先下手为强，我抽出军刀，用最快的速度靠近他们背后，反手一刺下去就是心脏，先弄死那个破烂但走得动的。
哈哈，你一副惊讶的表情呢，没想到我杀人了吗？
虽然我看起来很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吧。
那是个战争的年代，每次上战场，为了活下去，很多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你永远不知道从战场回来的那些人背负着多少人的生命。
你以为战争真的会一滴血都不流一个人都不死吗？这是个天真但美好的想法。人总是把战争的祸害挂在嘴边，可是一旦得知身边的战士“杀人”以后却又会害怕着这些人，感觉他们好像犯了法似得。所以后来我们不叫那“杀人”了，叫“抗敌”、叫“保家卫国”。语言很可怕吧？明明是本质一样的东西却可以包装得连褒贬都不一样。
我说了这些后，你还要听下去吗？
不怕吗？真是好孩子。
哈哈，其实我吓唬你的，我的确是杀过人但也没到狂魔的地步啦。
我只是想你记住这些而已，感恩自己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吧。这样你可以拥有美好的童年，富足的生活，受保护的生命，不用双手沾满鲜血，也不用去承担一切的罪孽。
继续刚才的故事吧。
我把一个撂倒后，准备对另外一个下手，原谅我，我要活下去，而且他们是我的敌人，我必须这么做。我这么祈祷着，准备挥下手——可是那个鬼子的叫声让我停下了手。
我定眼一看，没错是他。
是本田菊。
”小菊，小菊，是你吗？“我尝试呼喊着他让他冷静下来，他显然是被刚才我的动作吓到了，在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我注意到他的左大腿中了一枪，全身上下也有各种划伤割伤的痕迹。他也是一脸土灰混杂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如果不是他的声音我真的会认不出他。
”NINI……？“听见这句话我就安心了，真的是他，他那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狐疑的看向我，似乎在确认我是否他所认识的人。
我介绍一下他吧，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被送去了日/本留学。接济我的是本田菊他们一家，当时在那边呆了个几年，一直都是和本田家过的挺不错的。后来战争爆发，我担心着爸爸妈妈很快就赶回来了，几年过去一直都没法和本田家联络了。
没想到居然是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重逢，一点都不感动。
让他冷静下来的时间我也没闲着，把死掉的那个尸体用力往旁边一甩就抛得老远。我抓起本田菊把他带到洞口那边。
”NINI……好久不见……“他用着日语和我打招呼，这个情况下其实除了好久不见我也想不到说什么好。我用国语回答他恩。
我在鬼子留过学，当然听得懂日语，他和我认识那么久，也当然听得懂国语。
我看他一副表面上无表情但实际尴尬到极点的憋坏尿一般的脸我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在他还在惊讶的时候我翻起了紧急包扎用具帮他看了下伤口。
他还是那么一副闷死你不偿命的样子，受伤的关系他弱弱的开口”要…救我吗？“
我没好气，这不是显摆着么？我没回答他，只是问他”你跑来干嘛？“我觉得我肯定是脑子抽了才这么问，看他衣服都看得出来，我这蠢货。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不是很怕死什么事都得想个半天才做的么。“
他没回答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我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手上的纱布勒得更大力了。
”被逼的…“他这么呢喃着，我没听清，又问”啊？“
”被逼来的…他们要我当翻译……强制召军……“他口齿不清的吐了这么几个字，眼中一直忍着的泪水慢慢的涌了出来，声音也呜咽起来。
帮他左大腿上好药包好纱布，再稍微扎了几道明显的伤口，我终于找到机会和他好好的聊一番了。
本田菊也冷静下来了，和我说起他这几年的事。
”我知道的，已经不行了，外国人加入后日/本根本没胜算……我看着很多同学都被强制征走，长子走了，次子也要……镇上已经只剩下一群没有孩子的父母了……我也是…我一年前被带走的，母亲和父亲明明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却不能不去…“
”我到了训练营后，那些人很可怕，NINI你知道吗？那个教官让新的士兵看着他杀人，告诉士兵们帝国以外的子民的命有多么的贱……他们不是人，我看着一个个以前的好友变得嗜血，他们完全不拿人当一回事。我是翻译兵，所以我逃过了变成那样的命运……可是我觉得好可怕……我不想死，却没法逃走……就连跟着一起来的外国人都说我们简直残暴不堪……“
他说着说着肩膀居然抖了起来，可是又突然笑了。
”我是笨蛋吗，NINI对于这些事情比我更加清楚吧……所有人都会怨恨我的…“
我忍不住了，又是一巴掌抽了下去。”你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小菊！“
”NINI……“本田菊看着我，眼神又暗了下去。”为什么NINI要救我……我们是敌人吧。“
我快要被这个傻弟弟气死了。
”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所认识的本田菊的话，你还会救吗？“
”不会，我会杀了你。“我不假思索，很果断的扔出了这个答案。
微薄的月光打在他身上，让他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显得更加弱小。小菊很讶异的样子盯着我，但随后又低下头，一副很了解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让他直视着我，我告诉他“没错，因为你是我的敌人，你是来侵略我们国家的人，我一定会杀了这些人，我今天救你，只是因为我念着以前的交情而已。自我参军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对敌人心软，那些人来侵略自己的家，不应该饶恕。”
“救自己的敌人简直就是加速自己的死亡，我一定是脑子发热才会那样做。你给我滚回去照顾本田叔叔和姨姨，别来害人了，你们等着投降吧。”
我很威风的抛下了这么一段话给本田菊消化，他又发了很久的呆，我不管他，拿出一些军粮填饱肚子，也很大方的分了一点点给他。
“我检查过你的东西了，不要打主意和他人联络，明天一早你跟着我走，不要打歪主意，不然你会死的。”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这天事情太多太累了。稍微整理一下我就躺下准备打盹。现在该休息准备好明天的行程。
“NINI……”本田菊喊完这么一句话又没了下文，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在透过枝叶看向外头的月亮。
“今天的……月色……挺美的……”他说完这么一句话后，乖乖的躺下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太阳才升起不就，稍微清凉的水汽还弥漫在大气之中。本田菊果然还在一旁睡着，看来昨晚过的非常安稳，多年来的习惯让我浅眠，轻轻的脚步声都能神经反射的辨认出。我把本田菊推醒，示意他该走了。他点点头。
为了以防万一，我把他双手绑了起来，让他跟在我的一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要一直往北方走就是大本营的所在地。途中我看见一具友军的尸体，是完整的，替他默哀完后我把这个不认识的人的衣服扒了下来，让本田菊穿上。他虽然抗拒穿尸体的衣服，但还是唯唯诺诺的穿起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我们两人无话，就一直走，遇到河流就停下喝水休息，然后再走。
直到太阳挂到最高顶，我终于看见了大本营一部分的帐篷了。我把本田菊手上的绳子解掉，带着他走回营地。
昨天小部队的人我一个都没见到，和大本营的人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听说昨天那群鬼子消灭掉了，其他部队的人正在找侦查部队的人，我是最早回来的。
我带着本田菊到营地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有人走过来和我搭话我就告诉他这是我的弟弟。本田菊本来就不太爱讲话，也懂中文，开口一句”你好“没什么问题。别人也不在意，没什么好怀疑的。
”明天有车回城镇那边，我会和你一起回去一趟，你给我设法回日/本去。“他轻微的点点头。
这幅样子，让我想起以前我两相处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都小，我初到留学地啥都不认识，只能在本田叔叔家帮忙过生活和念书。本田菊长得娇小，同龄的孩子有时来欺负他，我就帮忙把人打跑。我们两兄弟就是这么长大的。后来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少发表意见多大数附和别人，可是却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执着。等到我再想和他多聊天的时候国内却传来战争爆发的消息。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本田叔叔带着我偷偷上船让我回国，并嘱咐我要看好爸爸妈妈，我很感动，我告诉他你也是，这些年谢谢照顾。本田叔叔也只是笑笑摸下我的头，说着没事。
后来战争开始，我便分身不暇去留意本田家了，只能祝福他们能够安然无恙。
过了一阵子营长告诉我侦查部队回来了，我让本田菊留在原地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原本的十五人，算上我，只有大概十个人回来了。队长和李二哥都在，张哥和胖子，还有三个人都不在，我不作多想，先上去看看队长他们的伤势。伤的不轻，但还有命回来就不错了。我和队长大概交换一下昨天发生的事，他们那边也是被炸得分散，过得不轻松，今天才集合到一起回来的。
很有默契的，我们都没有提到没回来的人。我和队长交换一下眼色，互相拍了拍肩。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晚上我让本田菊依旧跟着我，我向小部队的人说他是我的弟弟来找我的，大家也没什么怀疑，李二哥看了眼本田菊，再看了看我，也没说些什么。我猜他是看出来了。
第二天我说我带回弟弟回去城镇，小部队大家的伤也要几天治，我和本田菊便坐着吉普车走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事，很安全，只是进城前却发生了轰炸。日/军一架飞机撞向了城镇，四处响起空袭警报，一波波的炸弹和逃命又开始了。
本田菊看起来挺惊慌的，口中似乎喃喃着什么，”Kamikaze？……应该不是的……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管不了他的自言自语，我带着他东躲西藏躲避着空中扔下来的炸弹。
人总是有运气不好的时刻，复数的炸弹疯狂投下总有一颗会砸死人。慌乱之间，不远处一颗炸弹又把我炸飞，冲击波的力量很大，我拉着本田菊被炸飞到一座房子里面，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可爱的护士姑娘告诉我昏迷了三天，没什么外伤，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我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我问她有没有看见当时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护士姑娘告诉我我被发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啊。但是头上却有裹好不久的纱布。
我低头沉思了一下，向护士姑娘说了句谢谢。
好咯，故事到此就没有继续了。
啊？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了？就像你们的教科书所写的那样啊，我们胜利了。
你是问本田菊后来怎么了？真遗憾，我也不知道呢。
说不定他可能真的回去了，也说不定他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没有机会见他了。
为什么你会比我更加紧张啊，哈哈哈，你太入戏了孩子。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啊，而且我也需要活下去，失散了就是失散了，没有办法呢。
现在我也老去，大概过个几年就会去找我的老战友了吧。
珍惜现在吧，孩子，很高兴你能听完我讲的这个故事。
这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情，下一代的孩子不应该背负上这一代人的恩仇的，你听完就当做是个故事就算了吧，不要太过在意。很高兴今天你能来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哈哈，乖孩子，下次再见吧——
FIN。
